任何一位中国当代艺术的参与者和见证者都无法否认,今日中国当代艺术领域在艺术风格、样式、题材、体裁、媒介材料、创作方式、展出形式、传播途径、收藏鉴定程序等诸方面、诸层次具有的潜在发展可能与现实生成事实。人们在承认并参与这丰富多彩而又纷繁复杂的艺术景观的时候,正在自觉不自觉地经历着一场如何认识艺术现象与文化问题的深刻变化;伴随着这场艺术认知思维方式的巨大变革而来的,是一种新的以艺术创作主体为核心的艺术形态的初具模型。
本文试图用极为粗略的有限文字篇幅,在1990年代中晚期的中国当代文化情境中,确立作为文化知识分子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艺术家的角色及其对待艺术创作、艺术与生活现实、艺术与中西方文化传统、艺术与文化交流等诸方面的态度,调整其作为创作主体的知识分子艺术与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的精英艺术、大众艺术的关系,为正处于世纪之交的中国当代艺术的现状与发展可能性做出切合中国实际的理论概括与可行性描述。
1990年代中国新型知识分子从社会角色和功能效应角度大致可分为:文化知识分子(又称人文知识分子)、科技知识分子、政制知识分子。
这其中,政制知识分子以参政、从政、服务于社会既定政治体制的健全与良性运转为己任,具有现实的功能性和既定的社会需求效应,追求社会秩序与制度结构的实际发展结果。
科技知识分子以科学、技术的振兴国家、发挥科学技术作为第一生产力带给社会巨大的实际效益为己任,也具有现实的实际功能性,也追求社会发展的实际结果。
而文化知识分子(这里主要指艺术家、演员、音乐家、文学家、舞蹈家、作家、记者、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研究者、教师等),以语言文字或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等感觉器官的表达方式,提示社会发展的思想脉搏、心理现象、文化问题及精神需求为已任,其功能性在于社会结构中人类的思想与精神方面,并不具有实际的物质效应和结果。
应该明确的是,“文化知识分子”是一个近现代概念,它的社会身份界定是以某种文化知识技能为专业的人,属文化知识专业内的脑力劳动者。在中国的历史传统中,这种近现代概念中的知识分子,是以“文人”为其先驱的。中国传统文人知识分子对待个人与国家、个人价值与集体价值、个人信仰与集体信仰的态度和处理方式是建立在“达则兼顾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修养品格上的。这种道德训戒,经过社会历史的发展变迁,对于形成现代形态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内涵,起到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文化知识分子是一个思想观念性的精神群体,但就以知识作为技能专业而谋生而言,文化知识分子这种抽象的集体名称,必须还原为社会现实中的某一或某些特定具体的职业,因而与以体力劳动为技能专业的其他社会成员一样,是一个或一群普通的肉身化的个人。在1990年代的中国今天,知识分子并非单纯是抽象的集体名称,它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普通脑力劳动者组成的,强调这一点,有助于消除主观或客观附加在它之上的种种神秘光环,有助于提倡知识分子的平民意识,消除1980年代以来形成的已不切合1990年代文化平等对话实际的精英意识。
尽管如此,文化知识分子就其思想性、独立性、价值立场而言,它的精神内涵又溢出其现实具体的职业生存范围而与人类共同普遍的理想价值相吻合,而一切理想价值的追求莫不在作为载体的文化活动和形式中显现出来。也就是说,文化知识分子(人文知识分子),以其特有的语言表达方式,传达包括它在内的所有知识分子(政制知识分子、科技知识分子还有文化知识分子本身),对国家、社会、人类一切重大历史现实问题的态度,并以其语言表达方式特有的作用去找出解决问题的多种可能途径。换句话说,当社会发展到某一特定时期时,文化知识分子将孕含在所有知识分子中的人文精神,率先用自己独特的文化传达形式展示给公众,提出自己对文化、国家社会、人类的思想价值的评价、认识与态度。
正因为文化知识分子要以其特有的语言表达方式,传达包括它在内的所有知识分子对文化、国家、社会、人类的思想的价值评价、认识及态度,所以作为视觉语言为主体的视觉艺术,在这方面扮演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提出知识分子艺术这一概念,无疑是强调了知识分子,尤其是文化知识分子在当代中国新艺术发展中的主体性和角色作用。依凭着艺术的创作主体、创作客体、宗旨与趣味等方面人的相互关系、态度和位置变化,我们可以把1980年代至1990年代十九年来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状况大致描述为三种类型:
1、精英艺术(1985—1989)
自85美术新潮运动出现至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大展这个时期,是中国具有前卫意识的新艺术开始从传统既定的创作模式中冲破出来,借用西方现代哲学、美学观念和艺术流派、风格主张,演绎中国青年艺术家追求创作自由和精神自省的时代。它带有明显的集体乌托邦理想主义色彩,它在追求与传统分离的同时,也不自然地加大了与公众的距离,超越意识、赎罪与拯救这些尼采及萨特的哲学思想成为这个时期支配中国先锋艺术家的思想武器。
2、大众艺术(1990—今)
迎合公众审美趣味,在市场经济运作中迎合商业趣味,顺附既定的艺术规则和惯例,满足于一陈不变的已有艺术语言成绩,依赖大众传媒的炒作,是大众艺术在追求精湛的技艺和夺人眼目的视觉魅力的同时,忽视艺术提升人的精神品格和对社会、文化客观冷静地分析、观察、批判和建言的必然现象。自1980年代中晚期出现而集中呈现于1990年代、目前仍居主流形态的学院写实主义艺术风格,有相当大的作品和艺术家,属大众艺术这一范畴。评价一件艺术品,仅仅以是否是严肃认真和是否高贵经典、是否笔墨精到等等,是远远不够的,重要的是看它是否传达出艺术家对待一切身外之物时体现自由态度的独特方式。值得注意的是,大众艺术的主流是大众通俗艺术。
3、知识分子艺术(1990—今)
▲王广义 大批判系列-可口可乐 2002年
I.“后89中国新艺术”现象,包括政治波普、新生代玩世写实主义倾向,因其对意识形态和此前的乌托邦人文热情的间接消解、嘲讽和调侃,停留于情绪和本能的层面上,然而又不愿意就范于与此同时并存的学院派艺术,而成为九十年代知识分子艺术的先声,或者说是精英艺术向知识分子艺术过渡阶段的产物。另一方面,在艺术语言上它追求样式化和风格化,思维方式上沿用由一元话语走向对其的否定这样的非此即彼的线性模式。然而,“后89中国新艺术”,毕竟意识到即时性当下的生存状态远较集体乌托邦主义更真实,这为随后中国艺术走向更加个人化、肉身化、独立化的真实状态,迈出了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
II.艳俗艺术,是相应于1992年后中国经济改革和商业市场的大潮而产生的。就其对大众通俗艺术爱恨交加的反讽态度(爱的是大众通俗化艺术的广泛传播性和时效性,恨的是大众通俗艺术对人性精神深度追求的抹杀和无视),也属知识分子艺术的范畴内的一种倾向。
III.提出“知识分子艺术”这个命题,一方面是基于上面对十几年来中国当代艺术状况的通盘考察和梳理,另一方面是依据1990年代当前全球文化艺术发展对中国当代新艺术产生影响的内在逻辑。
在信息资讯网络化发展、延伸的时代,在农村城市化、城市都市化的经济高速增长的时代,在与世界经济秩序接轨的呼声中,带给中国的是各种价值学说和思想观念,其中西方社会盛行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对中国当代文化发展所产生的影响是覆盖性和颠覆性的。不仅原有的集体乌托邦理想主义不能替代艺术家面对当下现实的真切感受,即便是运用既有的艺术风格和样式技巧来指称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也明显暴露出其饱和性、麻木性和力不从心。摆脱视艺术为镜子的创作模式和线性思维方式,从一元话语进入开放的多元话语的网状并置结构之中,这首先是从1990年代中国先锋艺术家的创作实践中开始的。从对新一轮题材决定论的创作模式的突破,到从地域性、性别、媒介材料等方面挖掘个人的话语方式、个人的处理方式,中国当代的艺术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自觉自醒的时代。艺术活动的单元被还原到单个的个体性的人自身。个人对待艺术、社会、国家、人类命运的态度和评价方式,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步入了理性的价值判断的层面上。
从某种意义上说,建立在现代主义存在主义理论上的群体主体意识和精神,让位于后现代主义影响下的个体的主体精神与自醒意识;换言之,不是社会存在形成语言,决定语言采取何种风格和样式,而是语言(指艺术语言)在表述着社会,一种话语以其与其他话语(即他者)的相互差异性来重组社会生活经验。
正因为如此,艺术从题材的局限中挣脱出来,从意识形态等社会政治批判的简单线性对应关系中出走,从风格、样式的原创与否的纷争中抽离,也更从服务大众迎合趣味的媚俗中超越,它以艺术语言的个性化再造和重组,以艺术创作主体的个人角色的自我认识和自我完善,以艺术语言的不同话语和艺术家主体的不同角色之间的相互差异,进入了一个单个的人的时代。这个单个的人,就是知识分子中的文化知识分子艺术家,其所从事的艺术活动,就是知识分子艺术。
知识分子艺术秉承自由和超越这种艺术的最高宗旨,在艺术语言、艺术规则、生活、社会、国家等一系列问题上,采取多元开放的机智姿态,自由的穿梭、选择、改造围绕着艺术最高宗旨的所有文化指令、艺术习俗、社会功名等等、等等。
在个人、艺术、社会、公众的种种关系和知识谱系中显示出艺术的自由与超越,首先是艺术家本人驾驭当代一切知识和关系的能力、信心及由此而生的自由度和超越精神,并以此对同处网络中的其他社会个人和群落产生辐射影响,这种个人的独立的生活方式和艺术创作方式,影响他人的开放、自由、自省的姿态和个性的话语,在1990年代众声喧哗的大众通俗化文化浪潮中,就是真正的前卫。1990年代的新先锋,不同于1980年代的精英艺术,也不同于同时共步的大众通俗艺术,知识分子艺术不排斥责任与使命,但首先立足于自身的个体的安身立命,立足于建立于自我理性判断之上的个人声音的价值,并同时对周边的事物和现象,采取自由取舍的开放态度,力求在网状的文化资讯结构中确立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以使整个社会结构之网中的文化艺术之网,犹如清潭中的活水,汨汨流淌,使社会精神永不枯萎和衰竭。
因此,这种知识分子艺术的存在与观念提出,绝非权益之计,而是世界多元化格局与中国整体社会结构的形成与良性发展的客观要求。很难设想在一个市场经济影响下的大众通俗文化的海洋里,如果没有知识分子艺术的存在,人的精神对自由与超越的向往如何获得满足,社会整体文化形态的丰富与多极,如何获得动态的平衡。
注:原文发表于《江苏画刊》1998年第4期。本次发表有修订。